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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人所共知马克思非常重视人的能动性，其实马克思也高度重视人的受动性。他认为一切物质存在都都处在相互作用之中，一物既作用于他物，是能动的，也接受他物的作用，是受动的。人作为物质存在，能动性与受动性是他的本质特征。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焦点是人的发展与解放，基本观点是，人的劳动实践活动改变人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被改变的环境反过来改变人，造成人的变化与发展。实践活动改变环境，体现了人的能动性，被改变的环境改变人，体现了人的受动性。人的受动性是马克思唯物史观关注的重要问题。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思想源自他对人的受动性的深入思考。他的哲学理论是唯物主义的，但是又吸收了唯心主义的积极因素；既重视人的能动性，更关注人的受动性。人的受动性是马克思哲学思想的重要内容，迄今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关键词] 能动性；受动性；存在物；历史观；理论价值

长期以来，哲学界一直强调人的主体性、能动性在马克思哲学思想中的重要意义，因而高度评价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实践唯物主义，并以此批评恩格斯，否定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样做不乏文本依据，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也有很大的片面性。马克思的确十分重视人的主体性、能动性，然而也要看到，他同时非常重视人的受动性，他的哲学中有很多关于人的受动性的论述。对他来说，人的受动性，如果不说更为重要，起码也与人的能动性同样重要。离开马克思关于人的受动性的思想，不可能真正理解马克思。

一 人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说：

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人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这些力量作为天赋和才能、作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就是说，他的欲望的对象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但是，这些对象是他的需要的对象；是表现和确证他的本质力量所不可缺少的对象。[1]

在马克思看来，人与动物甚至植物一样，是物质存在，任何物质存在都不是孤立的，它存在于与他物的相互作用之中，他物对它的作用就是它的受动性。受动性是属于一切物质存在（自然也包括人这种自然存在物在内）的根本属性：

假定一种存在物既不是对象，又没有对象，这样的存在物首先将是一个唯一的存在物，在它之外没有任何存在物存在，它孤零零地独自存在着。因为，只要有对象存在于我之外，只要我不是独自存在着，那么我就是和在我之外存在的对象不同的他物、另一个现实。……只要我有一个对象，这个对象就以我作为对象。……说一个东西是感性的，即现实的，是说它是感觉的对象，是感性的对象，也就是说在自身之外有感性的对象，有自己的感性的对象。说一个东西是感性的，是说它是受动的。[2]

所谓“感性的”是指客观存在着能够为人所感知的，感性的对象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物质存在。受动性与能动性都是物质存在的固有属性。一物作用于他物，是它的能动性；被他物作用，是它的受动性。运动是物质的存在方式。一物的运动，当与他物相遇时，是对他物的作用，力图改变他物，它是能动的，他物是受动的。它的能动作用必定遭遇他物的抵制、制约、限制，使它感受到自己的受动性，所谓“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此外，他物也在运动，他物的运动力图改变此物，此物同样会感受到自己的受动性。世界无限大，不论是我们面前的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或者人自身，在世界上都不是唯一的存在物，都是有限的，在它之外有其他存在物作为它的对象存在着。它们之间存在着相互作用，因而一切存在物都有受动性。“人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是唯物主义世界观的生动体现。人的受动性说明：世界的确是物质的，具有客观实在性；我们周围的存在物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作为与我们一样的客观物质存在，作为“他物”，必定要制约、限制我们的欲望、需要与行动，作用于并且改变我们。马克思说：“在物质固有的特性中，第一个特性而且是最重要的特性是运动，——不仅是物质的机械的和数学的运动，而且更是物质的冲动、活力、张力，或者用雅各布·伯麦的话来说，是物质的痛苦。”（331）物质的痛苦是指一个物质存在及其运动受到他物的作用、改变或制约。运动是物质的存在方式，而运动必然受到他物的对抗、排斥，就像人的行动受到他物的抵制一样，感到痛苦。马克思所说正是物质存在的受动性。

关于人这种具体的特别的存在物，马克思说他是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这些力量作为天赋和才能、作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可见，在马克思看来，与其他存在物不同，能动性和受动性作为人的两个方面同时存在于人的身上，“人作为对象性的、感性的存在物，是一个受动的存在物；因为它感到自己是受动的，所以是一个有激情的存在物。激情、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3]就是说，人是受动的存在物，他的欲望、要求受到其他存在物的限制，人认识到自己不能随心所欲，自己所追求的对象不会自动出现，世界不会自动满足自己的需要，从而感受到自己受到周围不以自己的愿望为转移的他物的制约，于是人会产生强烈的追求自己所需要的对象的激情与热情。受这种激情、热情的驱动，人主动采取行动，制订计划并实际改变外部世界，制造、获取符合自己需要但自然界原本并不存在的对象性存在物，使自己的欲望和要求得到满足。这就是人的实践活动。马克思是在说，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与自然界物与物的关系一样，是能动与受动也即作用与反作用的统一，但是人的能动活动与受动活动是人的自觉的有意识的活动。能动表现为人规划和推动实践活动，表现为对实践过程的把控；受动表现为实践活动的结果即被改变了的自然界对人的作用。把人的受动性与人的实践活动联系在一起，把它视为实践活动的要素，是马克思唯物主义哲学的独特之处。

人所共知，马克思把劳动实践活动视为人的类本质，原因何在？主要原因与人的受动性有关。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说：“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53）在一年以后写作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从自然科学的角度对这一结论做了论证。他说：

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当然，我们在这里既不能深入研究人们自身的生理特性，也不能深入研究人们所处的各种自然条件——地质条件、山岳水文地理条件、气候条件以及其他条件。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

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4]

马克思把生产自己所需要的物质生活资料作为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作为人的类本质，原因是人的肉体组织，人的生理构造，决定了他不能像动物那样直接利用自然物生存，自然环境不能直接满足他的生理需要，迫使他为了生存必须通过劳动实践活动改造自然，生产自己必须的、自然界原本并不存在的物质生活资料。人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这种受动性激起了他的需要、欲望、能动性，决定了他只有依靠生产劳动才能生存，决定了劳动是他的生命活动，是他的类本质。人的受动性使劳动成为人的类本质。

二 人的受动性与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历史观

恩格斯的《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一文指出，创立唯物主义历史观是马克思最重要的哲学贡献，这一思想得到国内外学术界的一致赞同。然而如何理解唯物史观，迄今学术界没有共识。传统的说法认为，马克思的唯物史观重点在强调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在马克思1859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得到“经典表述”：

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生产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革，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在考察这些变革时，必须时刻把下面两者区别开来：一种是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一种是人们借以意识到这个冲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我们判断一个人不能以他对自己的看法为根据，同样，我们判断这样一个变革时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识为根据；相反，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5]

其实这段话是不是唯物史观的“经典表述”是可以讨论的。这段话只强调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体现了唯物主义精神，但是我们从中看不到“历史”。历史是对变化发展的记录，没有变化、发展就谈不上历史。社会发展取决于生产力的发展，但是生产力是如何发展的？这段话没有说明。可见它没有科学解释决定社会性质的生产力是如何发展的，没有涉及生产力从而整个社会的变化与发展问题，它阐述的不是历史观，只是一种唯物主义的社会学理论。此外，生产力的主要体现是生产工具，任何新的先进的生产工具最初都是人的头脑设计出来的，因此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有可能变成聪明人的头脑决定工具从而决定社会存在和整个社会，于是这段强调生产力在社会生活中起决定作用的话，有可能变成一种唯心主义的社会学理论。[6]

关于唯物史观，马克思做过多次论述：他曾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196）他又说：“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516）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这样阐述自己的唯物史观：“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并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544）紧接着，他把这种历史观概括为：“历史的每一阶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质结构，一定的生产力总和，人对自然以及个人之间历史地形成的关系，都遇到前一代传给后一代的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尽管一方面这些生产力、资金和环境为新的一代所改变，但另一方面，它们也预先规定新的一代本身的生活条件，使它得到一定的发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质。由此可见，这种历史观表明：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544-545）马克思还说：“历史不外是各个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遗留下来的材料、资金和生产力；由于这个缘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变了的环境下继续从事所继承的活动，另一方面又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来变更旧的环境。”（540）以上论述对生产力以及由它决定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如何发展，对为什么会有历史，做了全面的唯物主义的说明。他阐述的唯物史观，理论基础是人的劳动实践活动，基本内容可以概括为：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

在唯物史观问题上，恩格斯与马克思的观点完全相同。唯物史观的诞生地《德意志意识形态》是他和马克思的共同著作；他在晚年曾说“根据唯物史观，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无论马克思或我，都没有肯定过比这更多的东西。”[7]这是他对唯物史观的精彩概括，基本精神与马克思完全一致。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第一，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观焦点是人而不是社会，所谓历史主要是指人的发展史；第二，人的发展是他和环境的相互作用，环境即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人的变化必然引起环境的变化，环境的变化也必然引起人的变化，人是在与自然界、社会相互作用中发展的。人、自然界以及社会的历史是同一部历史；第三，唯物史观建立在劳动实践活动基础之上，劳动实践活动改变了人的环境即自然界和社会，被改变了的环境反过来作用于人并改变人。劳动实践是唯物史观的核心概念。

对此，马克思有深入论述。他说：

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做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做非对象化，看做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自己劳动的结果。（205）

对象化是人改变环境，体现人的能动性；非对象化属于被改变的环境改变人，体现了人的受动性。在劳动基础上人改变环境、被改变的环境改变人，人与环境的相互作用协同发展构成了历史，这样的历史也就是人的诞生史。劳动实践是人对自然界的改变，人与环境的相互作用协同发展也就是劳动实践活动，包括社会关系这种劳动实践活动组织方式，的发展历史。没有人的能动性，不会有人对环境的改变；没有人的受动性，不会有改变了的环境对人的改变；而没有人的改变，则不可能有人对环境的新的改变……。人的能动性与人的受动性缺一不可，它们共同作用才有了人的发展，有了人类的历史。这是历史的辩证法，是历史的最终秘密。恩格斯因此把他和马克思称作“在劳动发展史中找到了全部社会史的锁钥的新派别”。[8]可见在马克思那里，人的受动性与人的能动性同样重要，共同构成唯物史观的理论基础。

不仅如此，马克思还对受动性怎样使人得到发展做了深入、具体的说明。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他说：

人对世界的任何一种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情感、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器官，正像在形式上直接是社会的器官的那些器官一样，是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的占有，对人的现实的占有；这些器官同现实的关系，是人的现实的实现（因此，正像人的本质规定和活动是多种多样的一样，人的现实也是多种多样的），是人的能动和人的受动，因为按人的方式来理解的受动，是人的一种自我享受。（189）

他以人的有音乐感的耳朵、能够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的形成与发展，说明人对音乐、绘画的享受，也即人在音乐、美术领域的受动性，对于人的发展意义重大。他指出：

只有音乐才激起人的音乐感；……只是由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因为，不仅五官感觉，而且连所谓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

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191）

人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界，例如眼前的绘画、耳畔的音乐，是人的实践活动的产物，是人化自然。正因为马克思看到了它们在人的感觉能力发展中的重要作用，所以他强调它们在人的发展中的意义。实际上马克思是在强调人的受动性对于人的发展的重要性，他说：“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193）

人是环境的产物，环境改变人。所谓环境，除自然环境外，还包括社会环境。说环境改变人，其中很重要的方面是说社会环境对人的作用。这是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受动性。马克思对它做了经典概括，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501）人受社会关系的制约，他具有的人的本质以什么形式具体表现出来，他的现实本质，取决于社会关系。例如在存在生产资料私有制的情况下，劳动这种人的类本质表现为异化劳动。

马克思还说：“已经得到满足的第一个需要本身、满足需要的活动和已经获得的为满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而这种新的需要的产生是第一个历史活动。”（531-532）新需要是以往的实践活动及其结果引起的，是人的受动性的产物。一旦有了新的需要，为了满足它，人必然设计并发动新的实践活动，新的实践活动则再次改变自然界，产生新的人化自然，包括新的生产、交通运输和通讯联络工具，以及各种新的生活设施，生产方式和由它决定的社会关系、生活方式随之发生改变。因此马克思把新的需要的产生称作“第一个历史活动”。

按照马克思的历史理论，人通过劳动实践改变环境，即自然界和社会，改变了的自然界和社会反过来作用于人并改变人；变化了的人产生新的需要催生新的劳动实践活动，引起自然界和社会的再次改变；如此循环往复，形成了人、自然界和社会的协同发展，也即现实的历史。这是一种“大唯物史观”。在马克思的历史理论中，人的发展与最终解放是目的，同时人的发展又是实践活动的因而也是自然界和社会历史发展的推动力量，整个理论的焦点是人。人的发展是历史过程的决定性因素，而人本身，他的现实本质，包括他的实践活动，则是被自己以往的实践活动改变了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作用的结果，归根到底是人的受动性的产物。也就是说，人的受动性才能科学解释新需要如何产生、实践活动为什么会不断更新、发展，才能解释人身为什么会发展，总之，才会解释人、自然界、社会的历史。由此可见，人的受动性是马克思唯物史观的核心概念之一。

三 马克思人的受动性思想的理论价值

人的受动性是马克思唯物史观的重要概念，但这还不是马克思人的受动性思想的全部理论价值。大家知道，共产主义是马克思毕生的奋斗目标，然而这一目标的确立与马克思关于人的受动性的思想密切相关。他在《神圣家族》中总结了近代以来欧洲唯物主义思想的发展历史，对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给与高度肯定。关于孔狄亚克，马克思指出，孔狄亚克证明：“不仅灵魂，而且感觉，不仅创造观念的艺术，而且感性知觉的艺术，都是经验和习惯的事情。因此，人的全部发展都取决于教育和外部环境。”（333）关于爱尔维修，马克思说：他把唯物主义运用到社会生活方面，认为“感性的特性和自尊、享乐和正确理解的人的利益，是全部道德的基础。人的智力的天然平等，理性的进步和工业的进步的一致、人的天然的善良和教育的万能，这就是他的体系中的几个主要因素。”（333）作为唯物主义者，孔狄亚克和爱尔维修突出人的受动性，主张人是环境的产物。紧接着，马克思说：

并不需要多么敏锐的洞察力就可以看出，，唯物主义关于人性本善和人们天资平等、关于经验、习惯、教育的万能，关于外部环境对人的影响，关于工业的重大意义，关于享乐的合理性等等学说，同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有着必然的联系。既然人是从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的经验中获得一切知识、感觉等等的，那就必须这样安排经验的世界，使人在其中能体验到真正合乎人性的东西，使他常常体验到自己是人。既然正确理解的利益是全部道德的原则，那就必须使人们的私人利益符合于人类的利益。既然从唯物主义意义上来说人是不自由的，就是说，人不是由于具有避免某种事物发生的消极力量，而是由于具有表现本身的真正个性的积极力量才是自由的，那就不应当惩罚个别人的犯罪行为，而应当消灭产生犯罪行为的反社会的温床，使每个人都有社会空间来展示他的重要的生命表现。既然是环境造就人，那就必须以合乎人性的方式去造就环境。既然人天生就是社会的，那他就只能在社会中发展自己的真正的天性；不应当根据单个个人的力量，而应当根据社会的力量来衡量人的天性的力量。（334-335）

很显然，社会环境使人丧失了自己的天性，人的这种受动性让他产生了对能够使自己的天性得以实现的社会的需要，这种社会就是马克思追求的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制度。

除此而外，马克思把人的受动性作为自己哲学思想最基本的内容。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说：“彻底的自然主义或人道主义，既不同于唯心主义，也不同于唯物主义，同时又是把这二者结合起来的真理。我们同时也看到，只有自然主义能够理解世界历史的行动。”（209）“彻底的自然主义”即完全用自然界解释世界及其变化发展的哲学理论；“彻底的人道主义”，即完全用人解释世界及其发展的哲学理论。不论彻底的自然主义还是彻底的人道主义，都必然既包含有唯物主义因素，也包含有唯心主义因素，是它们的结合。为什么？因为在马克思看来，费尔巴哈等唯物主义者主张完全用自然界解释世界及其发展，会遇到一个棘手问题，即如何解释人化自然，也就是人的实践活动改造过的自然界——作为实践活动产物出现的新的物质存在。人化自然体现出人的思想、观念、意志等精神因素的作用，不考虑唯心主义者所重视的精神因素的作用，就不能合理解释实践活动及其产物人化自然，如果不能唯物主义地合理解释人化自然，自然主义便不能彻底；此外，人是环境的产物，环境包括自然界，最重要的是人化自然，不能合理解释人化自然便不能唯物主义地合理解释人及其发展，自然主义同样不可能彻底。反过来，如果像青年黑格尔派那样完全用人，人的精神因素，解释世界及其发展，会遇到另外的棘手的问题：首先，“当现实的、肉体的、站在坚实的呈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通过自己的外化把自己现实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设定为异己的对象时，设定并不是主体；它是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主体性，因此这些本质力量的活动也必定是对象性的活动。”（209）就是说，人本身、人的实践活动及其对象，都是物质存在，具有客观实在性。其次，人是环境的产物，其中包括了自然界对人的作用与影响，不论自在自然还是人化自然，都是客观的物质存在，离开客观自然界对人的作用，就不可能对人和人的变化做出合理解释，从而不可能做到完全用人解释世界及其发展，即使你理解的人是物质的肉体的人也做不到，因此人道主义不会彻底。自然主义突显人的受动性，有鲜明的唯物主义色彩；人道主义突显人的能动性，是对唯心主义积极因素的过分肯定。马克思说只有自然主义能够理解世界历史的行动，这表明他本人站在自然主义的立场上，是唯物主义者，但是他不同于费尔巴哈等旧唯物主义者，他充分肯定人的思想、观念、意志等被唯心主义夸大的精神因素的作用，他的思想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结合，实际上也是人的能动性与受动性的结合。

马克思的哲学是唯物主义、唯心主义积极因素的结合，这个马克思本人明确地提出的观点，长期以来不论赞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人，还是反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人，都没有完全理解。国内外主流的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一味强调世界的物质性、物质决定意识。它是唯物主义，但是按照马克思恩格斯的观点，是抽象的唯物主义，因为它没有充分肯定人的精神因素的作用、人的能动性，无法解释现实存在——人化自然。正因为如此，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强调：“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单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题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把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499）这也是恩格斯的观点。他早于马克思数月提出：“18世纪科学的最高峰是唯物主义，它是第一个自然哲学体系，……反对基督教的抽象主体性的斗争促使18世纪的哲学走向相互对立的片面性：客体性同主体性相对立，自然同精神相对立，唯物主义同唯灵论相对立，抽象普遍、实体同抽象单一相对立。”（88）迄今的主流马克思主义哲学仍然没有做到从实践出发理解现实世界，没有正确评价人的能动性的作用，表明它还没有彻底摆脱旧唯物主义的羁绊。

西方马克思主义和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以及上世纪80年代我国流行的实践唯物主义，突出强调实践活动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重大意义，有的学者甚至提出“实践本体论”。这些理论批评并力图取代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弘扬人的主体性、能动性，但是它们同样没有正确把握马克思的哲学思想，因为它们错误地理解了马克思关于实践活动的思想，没有看到人的受动性的作用。归结起来看，第一，它们没有看到马克思提出实践概念针对的根本不是唯物主义世界观。前面提到，马克思说：“当现实的、肉体的、站在坚实的呈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通过自己的外化把自己现实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设定为异己的对象时，设定并不是主体，它是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主体性。”（209）人通过自己的外化把对象性的本质力量设定为异己的对象”，就是人的实践活动。马克思是在强调，他的思想完全以唯物主义世界观或者说本体论为基础，实践活动不能创造任何物质。就是说，人本身是物质的，人的实践活动也是物质的。从唯物主义世界观出发，承认外部世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包含承认人永远具有受动性。第二，它们不知道人的受动性在马克思的哲学思想中具有怎样的重要意义。马克思唯一提到“实践的唯物主义”这一概念的是《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这样一句话：“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527）他把实践唯物主义者称作共产主义者，可见他理解的实践活动是与共产主义联系在一起的。这种联系是什么？在哪里？在前面我们已经提到过的马克思的这段论述里：“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做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做非对象化，看做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自己劳动的结果。”（205）按照他的历史观：“对社会主义的人来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196）社会主义的人，即实现了共产主义因而人异化消除、社会性得到实现的人。可见，马克思理解的劳动实践是与人的发展联系在一起的，是把它视为人的发展的机制、必要环节。人是如何发展的？人是环境的产物，只有在变化了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中才能得到发展，而环境只有在劳动实践中才能改变、发展。这里处处体现出唯物主义世界观，体现出人的受动性。马克思强调实践活动的重要性，使用实践唯物主义概念，只与人的发展问题相关，只是在说人的发展机制，完全不涉及本体论问题。国外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国内的实践唯物主义者在马克思的实践概念上看到了人的主体性、能动性，是正确的；但是他们没有看到人的受动性，因而没有联系人的发展问题理解实践活动，实际上都误解了马克思。马克思重视人的能动性，因为发挥能动性才有人的实践活动和自然界与社会的变化发展；但是马克思更重视人的受动性，因为他真正关注的不是实践活动造成的自然界和社会的变化发展本身，而是这些变化发展如何改变人、决定人的发展。关于人的受动性的思想，是马克思哲学理论十分重要而迄今没有被理解与重视的内容。

安启念，韩国色情-色情电影韩国 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刊于《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6期，注释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