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明:诸子争鸣——论中国哲学奠基期脉络
日期:2025-09-28
摘要:在中国几千年文明史上,哲学不是第一形态,而是第二形态。中国哲学的基本问题是天人之辨,脱胎于原始宗教。子产提出天道和人道范畴,是中国哲学的发端。奠基期的特色是天人之辨同治乱之辨捆绑在一起。道家力倡婴儿说,儒家力倡兄弟说,墨家力倡朋友说,法家力倡对手说。金文、六经以及《老子》《论语》《墨子》《孟子》《荀子》《韩非子》提供了丰富的文本。
关键词:中国哲学;诸子争鸣;天道;人道;治乱;文本
中国哲学史记录了中华民族精神建构过程,记录了中华民族特有精神生活方式的形成过程,必须牢牢抓住“中国”二字,方能显示出中国哲学史的特色。在中国长达数千年的文明史上,哲学不是第一形态,而是第二形态。各个民族在童年时期,都曾有过原始宗教时代,中华民族也不例外。在中国,首先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是原始宗教。它是哲学的母体,哲学在其后脱胎而出。哲学产生后,原始宗教逐渐失去影响力,在上古时代,中华民族没有形成规范的宗教。中国哲学没有成为神学的婢女,始终保持着独立的身份。
一、哲学诞生
在人类初始时期,由于产力水平低下,人的能力有限,总想像有位天神凌驾在众人之上,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天神的宰制。这就是每个民族都会有的原始宗教观念。原始宗教接触到天人之辨,早于中国传统哲学。原始宗教看待天人之辨,通常会把天神置于首要位置。“天者,颠也”,有如人的额头,处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人必须听命于天神,不能擅自行事。据文献记载,“殷人每事卜。”但凡遇到结婚、出兵等重大事情,必须向天神请示。请示的方式就是占卜。根据龟板上裂纹的走向判断吉凶,叫做“占”;根据用筮草算卦的结果判断吉凶,叫做“卜”。目前出土的甲骨文,大部分都是关于占卜的记录。由于中国人在春秋时期很早就发明了牛耕和铁制农具,生产力水平遂大幅度提升。在这种情况下,允许一部分人脱离生产过程,专门从事脑力劳动,这为哲学问世提供了必要的经济前提。至于文本,也有大量的积累,亦为哲学问世提供必要的文化前提。
中国哲学大约出现在公元前五世纪左右的春秋时代,也就是老子和孔子生活的年代。哲学家重新审视天人关系,遂从原始宗教中提炼出哲学意义上的天人之辨,并以此为哲学基本问题,形成中国哲学特色。用司马迁的话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安书》)在原始宗教话语中,天是主动的一方,人是被动的一方;而在哲学话语中,人是主动的一方,而天是被动的一方。在中国,哲学取代原始宗教是一个相当缓慢的过程。
中国原本是一个松散的联合体,据说西周由八百多个小邦组成。周王室实际上行驶管辖权的地方,仅限于都城周边有限的区域,远一点的区域则管不了了,只能象征性收点贡赋而已。从春秋开始,由于连年征战,诸侯国数量越来越少,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又从两位数变成个位数,全国趋于统一。人们对春秋乱世普遍没有什么好感。儒家痛心疾首:“春秋无义战!”(《孟子·尽心下》)道家感叹不已:“天地无道,戎马于郊。”(《老子》第四十六章)乱世虽令人讨厌,却是哲学家发挥思想原创力的好时机。他们结合治乱问题探讨天人之辨,为中国哲学诞生举办了一个成功的奠基礼。由于当时意识形态领域无人能够管理,各种意见均可自由发表,遂形成诸子争鸣、学术繁荣的局面。梁启超在形容春秋战国时代学术繁荣时,曾发明了“百家争鸣”一词,那是文学家的夸张手法,其实没有那么多家,改为“诸子争鸣”似乎比较合适。诸子学中影响力较大的有道家、儒家、墨家、法家等四家。
中国哲学的产生同春秋末年公元七世纪强大无神论思潮有关。这一思潮对原始宗教发起猛烈的冲击,开始对天神的权威表示怀疑,把目光从对天神的关注,转向对人的关注。公元前714年,季梁说:“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左传·僖公十六年》)他所说的“主”,是凭借的意思。对于国家来说,民众要比天神重要,因为天神也得以民众为依凭、为寄托。就重要性而言,民众是第一位的,而天神是第二位的。尽管他没有否定天神的存在,但毕竟把天神降到次要的位置。公元前663年,史嚚发展了季梁观点,进一步指出:“国之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左传·庄公三十二年》)他把重视民众亦或重视神,提到关乎国家兴亡的高度,把“听于神”与亡国联系在一起,对天神的权威形成极大的贬抑。在无神论思潮的冲击下,原始宗教悄然退场,没能在中国发展成有组织的规范宗教。随着公元前七世纪无神论思潮兴起,中国就没有像大多数民族那样选择宗教之路,而是走上哲学之路。至于唐代以后形成的道教,那是佛教传入之后道家和佛教相融合的产物,与原始宗教之间没有直接关系。无神论思潮的兴起,为中国哲学产生铺平了道路。中国哲学一经产生,便保持着独立身份,没有像西方那样成为神学的婢女。先哲早就在哲学意义上探讨天人之辨,宗教意识相对其他民族淡漠得多。这在人类文明史上是一种相当罕见的现象。
从现在掌握的资料看,率先在哲学意义上触及天人之辨的人物是郑国的子产。据史书记载,郑国曾发生过一场火灾,下属请求子产采纳占星术者裨灶的建议拜祭天神,以求火灾不再发生。子产表示反对,他的理由是:“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左传·昭公十八年》)在子产的眼里,天道是遥远的事情,而人道则是切近的事情,两者未必是一回事,裨灶怎么会知道天道一定能干预人事呢?他把天道与人道区分开来,显然用哲学的、理性的眼光看待天人之辨。可惜,我们读不到子产的著作,还不能断定他的哲学家身份;但把他当成中国哲学的发端,似乎比较贴切。中国哲学史应该从子产写起。哲学意义上的天人之辨发端后,中经多次变迁,贯穿中国传统哲学的全过程。由天人之辨引申出体用之辨、此岸彼岸之辨、理事之辨等具体问题,但始终没有离开主线。中国社会迈入近代以后,先进中国人虽接受主客二分思路,实现了从人生哲学到自然哲学的变革,但在价值观方面依然沿袭天人合一思路,没有放弃天人之辨。
二、乱世思治
面对春秋战国乱世,各家纷纷拿出解救方案,勾勒出自己心目中的治世蓝图。大体上有两种思路:一种诉诸个体性原则,另一种诉诸群体性原则。道家选择了前者。老子喜欢“小国寡民”局面,视之为治世胜景再现。国家很小,人民很少,大家皆以“婴儿”相待,安然无事。每个人从不随意搬家,互不打扰,和平共处,“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人们生活在安宁、稳定的环境里,各得其所,各享其乐,没有文化设施,也没有军队。需求也有限,犹如鼹鼠在长河喝一口水,对长河几乎没有什么影响。人们不必为生计发愁,不必你争我夺,也不会发生战争。道家不愿意到朝廷里做官,宁肯在山林中悟道。他们与朝廷采取不合作态度,不相信朝廷会把人们带入治世。楚威王听说庄子很有才干,便派两位大夫请他出山,到楚国居相位。他对两位大夫说:“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司)而藏之于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二位大夫回答说:“宁生而曳尾于涂中。”庄子遂表明态度:“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庄子·秋水》)或又以千金迎庄子为相,庄子曰:“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之数岁,衣之文绣,以入太庙。当是虽欲为孤豚,其得乎?”遂终生不仕。(《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儒家不认同道家的治世观,彰显群体性原则,主张实行礼治。孔子明志:“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儒家希望用仁和礼为纽带,把人们联络成一个群体,在这个群体中,人们不以“婴儿”相待,而以“兄弟”相称,共同走向大同之世。对于儒家的主张,道家表述异议。老子愤愤地说:“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第三十八章)在他看来,正是礼治导致社会动乱,有什么好留恋的?庄子认为礼治没有什么高明之处,不但圣人会用,强盗也会用。故跖之徒问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无有道乎?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先入,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所以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而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庄子·胠箧》)
墨家同儒家一样,也选择群体性原则,但理论依据不同。儒家是非功利主义者,而墨家是功利主义者,认为大家应当结成朋友关系。墨家主张“兼相爱交相利”,让所有劳动者结成一个牢固的同盟。这个同盟中,在观念方面尚同,在用人方面尚贤,让贤人担当领袖。这才是天下安宁的必由之路。儒墨两家有共识,也有分歧。爱是两家的共识,至于如何去爱,两家主张不一样。儒家强调爱有差等:一个人爱父母的程度,总会超过对路人的爱。如果一个人爱自己的父母的程度同爱路人的程度都一样,那不是抬高对路人的爱,而是贬低了对父母的爱。墨家主张实行普遍的爱,不接受儒家“爱有差等”的观点。他们认为大家都应当以朋友相待,不必讲究什么亲情。“有财勉以助人,有道勉以教人。”(《墨子·兼爱下》)儒家主张回到周公时代,墨家则主张回到大禹时代。大禹带领大家治水,弄得“腓无胈,胫无毛”,那才是劳动者应该有的形象。
道家、儒家、墨家都是和平主义者,唯独法家是暴力主义者。法家虽认同群体性原则,却主张君主用暴力手段将民众强行整合成群体。在法家眼里,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爱可讲,都是相互算计的对手。“故舆人成舆则欲人之富贵,棺人则欲人之夭死也,非舆人仁而匠人贼也。人不贵则舆不售,人不死则棺不买,情非憎人,利在人之死也。(《韩非子·备内》)对于君王来说,民众从来不是目的,只不过是供其驱使的工具罢了。法家推崇工具理性,蔑视价值理性。他们建议君主用武力征服各国,凌驾于众民之上,建立中央集权制国家,实现法家心目中治世胜景。这种治世以君权至上为基础,充满了血腥味。法家对道家、儒家、墨家皆没有好感,认为他们光说不练,妨碍治世建设,有似于蠹虫一般,必除之而后快。法家主张“以法为教,以吏为师”(《韩非子·五蠹》),推行苛刑峻法,采用暴力政策把中国统一起来。
中国哲学诞生伊始,就把天人之辨同治乱之辨紧紧捆绑在一起。堪称第一代中国哲学家的人,大概有三位。一位是道家的开创者老子,他给我们留下的哲学著作叫《老子》或称《道德经》;另一位是儒家的开创者孔子,他的言行被弟子记录下来,汇成《论语》一书;再一位是墨家的开创者墨翟,墨家学派集体所著书用《墨子》命名。以上三位皆围绕着天人之辨,构想改变社会动荡局面的办法。有的学者认为老先孔后,有的学者认为孔先老后,恐怕都失之武断。我们无法起孔老于地下而证之,莫不如还其糊涂。本文不再纠结于孰先孰后的问题,把两位先哲同视为中国传统哲学的奠基者。
老子从正面出击,推倒天神的权威,大力倡导“道”。他所说的道,显然是一个哲学理念。《道德经》的开篇写道:“道可道,非常道。”(《老子》第一章)老子认为,造成世界终极的原因,不能归结为天神,只能归结于道。以前人们总以为一切事情都是天神说了算,老子推翻了这种传统观念,强调在天神之上还有一个道。他用一种理性的权威取代了神性的权威,开启了讲哲学之路。他指出,对于道来说,“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老子》第四章)“象”就是仿佛的意思。意思是说,天神即便真的存在,在道的面前也不过是晚生后辈而已,因为再没有什么因素比道更为根本的了。道就是宇宙万物的老根、老母、本原。道并不是某种具体的存在物,而是抽象的普遍原理、万物的始基,万物自然而然地从道产生出来,同有人格意志的造物主没有关系。道虽促成万物,但“成功事遂”,“万物归焉而弗为主”(《老子》第三十四章),绝不以造物主自居。老子的这些论述清楚地表明:他的天道观在中国哲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标志着哲学对原始宗教的胜利,标志着理论思维繁荣的时代真正到来了。
我们可以把老子的哲学思考方式,概括成天道学进路。有了道的观念,意味着天神失去了再做主宰者的资格。天是自然之天,人是自然之人。按照老子的看法,宇宙的最高法则非道莫属,道比天神的权威性更大、更悠久,堪称万有的本根。老子告诉我们:要用理性的眼光看待世界,而不能用神性的眼光看待世界。老子哲学的问世,揭开了中华民族精神历史的新篇章。老子所说“道生万物”中的生,不是“创生”之生,也不是“派生”之生,而是“发生”之生,就是说,由道自然而然地发生出万物来,没有任何目的性。老子讲的不是创世说,没有把道说成是世界的创造者。创世说是基督教的概念,许多人常常把老子所说的生解释为“创生”或“派生”,恐怕误解了老子的意思。老子说的生,是指道由潜在变成显在、从无形转为有形。
关于道生成万物的过程,老子的构想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一”,意味着“道”不再处于混沌状态,而是选择一个方向发散开来。例如,“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同上,第三十九章)“一生二”,意思是说,“一”的展开,必须借助于内在的动力因;这个动力因就是“二”,就是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相反相成,推动着万物不断地发展变化。“二生三”,意思是说阴阳两种要素可以形成的三种状态,那就是“和气”。阴阳二气组合成的和气可能有多种多样的组合。例如,二分之一阴加二分之一阳,组成了一种和气;而四分之一阴加上四分之三阳,组成了另一种和气。阴气、阳气、和气统称为“三”。三气相互作用就可以形成更复杂的组合,衍生出“万”,所以说“三生万物”。这里的“万”,就是无数、无限的意思。
老子和庄子从道的视角看待人生,区分两种类型的人生:一种人是道的体现者,叫做圣人;另一种人是道的疏离者,叫做俗人。他们看不起的俗人,视他们为针砭的对象。与俗人相反的人,才可以称为圣人。圣人已克服了俗人对于道的疏离,达到了“与道为一”的境界。老子和庄子对造成天下大乱的原因做了人性论分析。他们不是立足于人的群体性,而立足于人的个体性。老子和庄子认为,正是有人打着群体性幌子,却干着残害个体性的勾当,才致使社会不得安宁。对于群体性的异化现象,老子和庄子表示深恶痛绝,遂唱起个体性的赞歌。老子用诗的语言,阐述了他对自然个体性的认识。在他看来,人们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兄弟”关系,毋宁说是“婴儿”关系。他说:“含德之厚者,比之赤子。”(《老子》五十五章)在《道德经》中,“婴儿”、“赤子”之类的语汇频频出现,皆以“婴儿”表征自然个体性。老子指出,任何人来到世界上,最初都是婴儿。婴儿的可贵之处,在于葆有本真。老子和庄子以婴儿为底色,构想出道家式的理想人格,赞誉他们是圣人。
如果说老子以天为契入点,拉开了哲学的一扇门;那么,孔子则以人为契入点,拉开了哲学的另一扇门。他重新认识人,重新解释人,把人从天神的辖制下解放出来。孔子也很看重道,甚至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曾表示“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泰伯》)老子所说的道,关乎天人之辨,但把侧重点放在于天道方面;孔子所说的道,也关乎天人之辨,侧重点却放在人道方面。孔子强调,道就是人们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所以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卫灵公》)。人道的基本内容就是“仁”,孔子教导弟子说:“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公冶长》)正人君子时时刻刻都不能违背仁道而行。仁集中表现为两方面:一是要严格地约束自己,“苟志于仁矣,无恶也。”(《里仁》);二是要宽容地对待他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颜渊》)我们姑且不去评论孔子仁学,仅从孔子的考察思维方式看,他没有从天神那里寻求人道根据,而是从人自身寻求人道根据,所依重的仍是理性思维方式。他通过彰显人道的途径,形成哲学意识,与老子殊途而同归。
中国哲学精神的首要一条是“自强不息”。先秦道家对于“不息”讲得比较到位,而对“自强”则没有讲到位。道家眼中的人,是消极的人、无为人。道家倡导的精神境界,对于个人来说,可以成为一种安身立命之地,却不能成为整个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在“不息”的基础上,进一步把“自强”讲透,乃是先秦儒家的理论贡献。先秦儒学是在初创时期所形成的理论形态,是儒学发展史上的第一个阶段。先秦儒学已提出儒家的基本原则、理论框架,为后世儒学的发展提供了源头活水。孔子讲学授徒,确立了儒学的基本架构;孟子展开了孔子的仁学思想,阐发了儒家的内圣学;荀子展开了孔子的礼学思想,阐发了儒家的外王学。维护群体性则是他们的共同宗旨。
道家提出道的观念,以道贯通天人,从道的客体意义讲到主体意义,但仍关注存在的话题,侧重点放在天道方面。孔子赞同道的观念,从人生论入手以道贯通天人,则侧重于主体和价值的意义上,把侧重点转到了人道方面。孔子所说的人道,是对人的社会群体性所作的哲学抽象。人道就是为人之道,就是人作为社会中的一员应该遵守的道德准则;弘扬人道就是为维护社会群体着想,为社会群体负责,为社会群体奉献。自觉地遵循人道的人,有社会责任心的人,就是志士仁人。在孔子的哲学思考中,比较侧重本体的主体意义,强调人对于道的主体性。老子把人从天神的主宰下解放出来,使人有了一定的主动性;孔子进而把人由道的被动地遵循者,变成主动地弘扬者,加深了对于人的能动性的认识。老子的理论贡献在天道学方面,孔子的理论贡献则在人道学方面。
与儒家并称为显学的墨家,也在寻找讲天人之辨的哲学路径。按照墨家的设想,人应该遵守圣王之道,其中包含兼爱、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非命、非攻、尊天、明鬼等十项内容。墨家虽然在形式上承认天志,但不认为天神有凌驾人之上的权力。他不过借用天的名义,表达墨家的诉求而已。“天志”其实就是“人志”。墨子的人道观同蔑视人、压迫人的原始宗教观念格格不入,旗帜鲜明地倡导非命主张。他指出:“命者,暴王所作,穷人所述,非仁者之言也。”(《墨子·非命下》)照墨子看来,原始宗教有悖于圣王之道,理当予以清除。墨家把“天”和“命”拆开来看,只保留天形式,但更新其内涵;对于命,则坚决否定。墨家的批判意识建立在理性主义基础之上,表明他们也以自己的方式看重理论思维,已踏上哲学之路。墨子同老子、孔子一样,同为第一代中国哲学哲学家。
法家是专门的治道学家,在哲学上的贡献比不上其他三家,但也触及天人之辨。他们否定天神的存在,却赋予君王不受限制的权力。在法家的学说中,君王为所欲为,霸道至极,比天神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前天神是最高权威,而现在君王被法家捧成最高权威。法家放逐了天神,却把君王压在民众头上。他们虽认同群体性原则,却是冷酷的君本主义者。
中国哲学在乱世中诞生,是那一时代精神的升华。先哲身处乱世,却时刻憧憬着治世,他们没有像古希腊哲学家那种平静思考自然哲学的闲情逸致,更关切天人之辨。如果说古希腊哲学起于好奇的话,那么,可以说中国传统哲学起于忧患意识。中国哲学家无暇考虑世界从哪里来,结合着治乱之辨探讨天人之辨,走上一条与古希腊哲学家迥然不同的道路。中国传统哲学在诞生时期就染上政治哲学色彩,想为乱世找到出路。至于出路在哪里,诸子争论不休,遂呈现诸子争鸣局面。先秦诸子虽有所见,不过大多少、数都停留在想法或说法上面,唯独法家被付诸实践,变成了做法。法家在中国哲学史上第一家成为官方哲学。李斯、秦始皇运用韩非的治道理论,指挥一群虎狼之兵,成功地扫平六国,终于完成了统一中国的伟业。至此,奠基期的诸子争鸣也宣告终结了。
三、文本积累
哲学的诞生必须以思想资料有一定数量的积累为前提。在奠基期,这个前提已经具备了,中国最早的文字当数甲骨文,甲骨文是研究汉字原初构形的重要素材,单字量约4000个字,其中约1300个见于现代汉语字典[1]。其中涉及的内容,多为卜辞,大概出现在前哲学时代,对其后哲学影响不大。中国哲学所涉及思想材料比较丰富,主要文本有以下三类。
第一类是金文。金文是指古钟鼎彝等青铜器上的铭文,多为短句。在金文中,发现大量的“德”字和“孝”字,对中国哲学有一定影响。中国社会科韩国色情哲学研究所中国哲学史研究室编写的《中国哲学史资料选辑》,主要依据郭沫若著《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及考释》,收录金文十余条。《大学》曾引用《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可见哲学家沿用了金文中的日新观念。
第二类是六经。六经是《诗》《书》《礼》《乐》《易》《春秋》的总称,都是先人留下来的文字。儒家很重视六经,经常引用六经中的材料作为立论的依据,延续了六经的学脉。道家却不以六经为据,主张放开思想。庄子把六经比作先人留下的脚印,仅凭脚印就揣摩脚长得如何,似乎不太可能。后人虽利用先人留下的思想材料,但不限制后人的思想能力。孔子曾编辑过六经,可惜毁于秦火,我们无法读到了。迄今为止,六经的原始版本还未发现。我们现在能读到的版本,是汉儒整理出来的,未免打上汉儒的烙印。到汉代,《乐》已佚,六经只剩下五经。五经出自两个来源。一种来源是朝廷派员采访儒生,儒生口授之后,用当时流行的文字记录下来整理成书,叫做今文经。培公所出的鲁《诗》、辕固所出的齐《诗》、韩婴所出的韩《诗》、伏胜所出的《今文尚书》、高堂生所出的《礼》、田何所出的《易》、胡母生和董仲舒所出的《春秋公羊传》、鲁申生所出的《春秋谷梁传》都属于今文经。另一种来源是散落在民间或藏在墙壁被偶然发现的经书,用古籀文(一种汉以前使用的文字)写出,叫做古文经。鲁恭王拆孔子故宅,在墙壁中偶得的《古文尚书》以及《毛诗》《逸礼》《周官》《费氏易》《春秋左氏传》都属于古文经。两派不仅来源不同,内容也不同,所形成的学术风格也不同。今文经学讲究微言大义,政治性较强;鼓舞经学讲究文物训诂,学术性较强。两派争论不休,直到近代也未停息。
第三类是哲学家本人的著述或相关的著述。第一本是《老子》,又称《道德经》[2],是早期道家的著述。相传作者为老聃,但不可确考。据说他骑青牛过函谷关,应关尹的邀请写下五千言。哲学史研究的主体是学问,不必困扰于作者究竟何许人也,权当《老子》系老聃所作。现存上下经、八十一章,系汉朝人刘向所分。每章皆由若干短句组成,各章之间没有逻辑联系。文字古朴,内涵丰富,用散文诗的形式表示。我们通过这本著作,可以了解道家开山鼻祖的思想面貌。该书是古代学人必读之书,注本有数千种。
第二本是《论语》[3]。这是一本关于孔子言论和事迹的记述,并非孔子专著。孔子弟子回顾老师的言行,形成此书,不到一万余字。经汉代刘向整理,分为二十章,每章皆以头几个字为篇章名,没有什么意义。每章皆由若干短句组成,含义丰富。此书由孔子及弟子共同完成,许多章都出现“子曰”字样,大概系弟子记述孔子的言论。《论语》是研究孔子思想的可靠依据,后世儒家将此书收入“十三经”,列为四书之一,是儒生的必读之书。著本多达上千种。
第三本是《墨子》[4]。这是一本关于墨家学派的论文集,用很大篇幅记述了墨翟的言行,其中也有关于后期墨家的著述。据《汉书·艺文志》著录,《墨子》原有71篇,现存53篇。有些文章分为内容相似的上、中、下三篇,可能同“墨分为三”有关。《老子》《论语》是古代读书人必读之书,注本很多,《墨子》可没有那么荣耀,读者不多,版本也很少。直到近代《墨子》才由孙诒让整理成《墨子间诂》一书,1986年被中华书局纳入“新编诸子集成”丛书出版。《墨子》书中《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大取》《小取》六篇,被学术界看成后期墨家的著作。
第四本是《孟子》[5]。这是战国中期孟子学派的论文集,由公孙丑、万章等人编著,记述了孟子的言行,共7篇。每篇取开头几个字命名,没有什么含义。《孟子》与《论语》不同,每篇篇幅较长,已有文章的模样了,字数也比较多。许多孔子的想法,到孟子这里变成比较系统的说法,理论性比较强。孔子举起要,孟子述其详,故后人连称孔孟之道。此书是研究孟子的可靠的思想材料。
第五本是《庄子》[6]。这是战国中期庄子学派的论文集,由庄子及其弟子共同完成。内篇7篇,外篇15篇,杂篇11篇,共33篇。内7篇的篇名关乎主题,外杂篇皆以每篇开头几个字命名,没有意义。由于有这种区别,有的学者断言内7篇文字讲究,出自庄子手笔;至于外杂篇,可能是弟子所著。有些学者提出反对意见,认为内7篇思想成熟,可能晚出;而外杂篇文字粗糙,倒像早期作品。其实这两种看法都是无稽之谈,因为内外杂三篇划分,系后人所为,我们根本读不到最初版本,无从判断哪些篇是庄子所作,哪些篇是他的弟子所作。这种争论没有意义,不如搁置。我们研究哲学史,对象是某种学说,不是某个人物;不必纠缠于人物身上,究竟何人所作并不重要,也搞不清楚。33篇都可以作为关于庄子学派的可靠资料。
第六本是《荀子》[7]。这是战国后期荀况所著,每篇的篇名都关乎主题。在汉代,荀子的著作有300之多,其中有些是重复的。经刘向整理,确定为32篇。现在的通行版本,是唐代学者杨倞编辑的,其中大部分出自荀子手笔,少数篇章可能是弟子记述。在看不到原初版本的情况下,无法明确地区分二者,通行本可说是研究荀子的可靠资料。
第七本是《韩非子》[8]。这是战国后期韩非所著。20卷,55篇文章,每篇文章的篇名皆关乎主题。韩非口吃,不善言辞,却是写文章的高手。他是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提出法术势相结合的治道理论,奠立了中央集权制的根基。他也是写寓言的高手,“刻舟求剑”、“守株待兔”等寓言皆出自他之手。《韩非子》一书是研究韩非思想的可靠资料。他是先秦留下文字最多的思想家,也是最后一位用笔说话的大师。在他以后,诸子争鸣终结,人们的表达方式不再是文字,而是武力。我们研究奠基期的中国哲学史,离不开这些文本。这些文本就是中国传统哲学的根基之所在。
宋志明,韩国色情-色情电影韩国 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刊于《社会科学战线》2025年第6期,注释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