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安宪:论“无为”
日期:2025-09-28
[摘要] “无为”之“无”,与庄子之“无己”“无功”“无名”之“无”,与惠能之“无念”“无相”“无住”之“无”,其意思是一致的,是一种轻松的心理态度或行为状态,而非一种紧张或强烈的心理态度或行为状态。“无为”准确涵义是“为无为”,是有心而非用心、自觉而非强制地不做不该做的事。“无为”不是手段,不是通过“无为”而达到“无不为”,“无不为”只是结果。“无为”的最高境界不是“无为而无不为”,而是“无为而无以为”。“无为”不从属于道,不能称“无为”之道;“无为”从属于德,只能称“无为”之德。
[关键词] 无为 为无为 无不为 无以为
经常听到人们说:道家讲无为。甚至因为道家讲无为,而认为道家学说是消极的。还有人认为:道家讲无为其实是为了无不为,表面上不做,其实内心里做着种种的计较,所以道家讲阴谋。这些观点流传甚广,不可不加以仔细辨析。
一、 无与为
“无”,本字为無,其意为没有,与“有”是相反词。[①]依据甲骨文字形,像一个人持把在跳舞。卜辞、金文中“無、舞”同字。“無”字下部本是“林”,有人认为李斯变“林”为四点,成为“無”字。《说文解字》解释“無”曰:“亡也,从亡無声。”古语中“无”与“亡”,有相同义,均有“没有”之义。有与没有,有两种情况:一是原来有,而今无,这种情况,写成“亡”,读成“无”;二是本来就没有,或者是不关心于之前是否有,只关注于当下的无,这种情况,写成“无”,读成“无”。《论语·颜渊》篇:
司马牛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司马牛说“我独亡”,言其原本有兄弟,现今则无。子夏所言“君子何患乎无兄弟”,则只言及当下,不顾及之前。
“无”作为一种意志或意愿性表达,其意轻则是“没有”,重则是“不”。作为一种意愿性表达,“无”有时与“毋”通假。“毋”是比“不”更为强烈的意愿性表达。如《尚书·洪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这里的“无”,是“毋”的意思。“毋”的意思不是客观意义的有或没有,而是主观上的“不可”这样的意愿。有时候“无”介于“不”与“不可”之间,如《论语·学而》:“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这里的“无”比“不”的意思要重,而比“不可”即“毋”的意思要轻。《论语·学而》曰:“无友不如己者”,这里的“无”,是“不”的意思。而在《论语·子罕》篇,则是:“毋友不如己者”,“毋”的意思比“无”的意思明显要重,“毋”不是“不”,而是“不可”。细察,“毋友不如己者”比“无友不如己者”,可能更合孔子之意。在《论语》中,还有一个比“毋”更重的字,这就是“勿”。“勿”不是“不可”,而是“不要”。在《论语·颜渊》篇,孔子对颜渊讲:“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勿”是强烈性加重语气,不是“不可”,而是“绝不可”“不要”。
“无”在传世本《老子》中共出现了98次。“无”在《老子》文本中也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客观意义的“无”,一种是主观意义的“无”。客观意义的“无”,又有三种状态,一是“有无相生”,二是“有生于无”,三是“无状无象”。
客观意义的“无”,第一种形态是“有无相生”。“有无相生”,是对现存世界事物存在方式、存在状态的深刻揭示。“有无相生”最重要的论述是《老子》第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美与恶(丑)、善与不善、有与无、难与易、长与短、高与下、音与声、前与后,等等,都是相比较而存在的,都是相对的,并不具有绝对的意义与价值。“有无相生”是这一理论最为概括的表达。“有”是实,是实体,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在;“无”是虚,是虚象,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无”不是虚无,不是不存在,“无”也是存在。不同于“有”之实体性存在,“无”是一种非实体性存在。
“有”与“无”不仅是相比较而存在的,也是相互联结而存在的。《老子》第十一章曰: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有”是看得见的事物,是毂、是器、是墙壁,“无”是车毂轴心的空洞,是器的容积,是房屋的空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有形有象的“有”给人带来的是便利,但一物之所以有用、之所以能够发挥作用,却是无形无象的空隙与空间。陈景元曰:“有之以为利,利在乎器也。无之以为用,用在乎空也。夫器之为利也,必存其外,外资空用而成。空之为用也,必虚其内,内藉器利而就。故无藉有以为利,而有籍无以为用也。”[②]“有”离不开“无”,“无”也离不开“有”,二者相资以存,相须以用。[③]
客观意义的“无”的第二种状态,是“有生于无”。《老子》第四十章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里的“有”与“无”,不是事物世界的有与无,而是抽象意义的有与无。“有”为有物存在,也就是有“有”;“无”为无物存在,也就是无“有”。《庄子·齐物论》曰: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
“有始”是“有”,“未始有始”是“无”,“未始有夫未始有始”是无“无”。“有有”是“有”,“有无”是“无”,“未始有无”是无“无”,“未始有夫未始有无”是无“无无”。其实,“有有”是“有”,“有无”是“无”,“未始有无”亦即无“无”,以及“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亦即无“无无”,都只是“无”。“有”可以有差别,“有”本来就有差别,不同的“有”就是差别。而“无”就是无,无则无有差别。无是“无”,无无、无无无,以至于无无无尽,也只是“无”。逻辑上无无比无更先一步,无无无比无无更先一步,但无本身是一片漆黑,没有界限,没有区别,自然也没有层次或地位上的先后。
老子说“有生于无”,是说“无”在“有”先,“有”在“无”后。用庄子的话说,就是:“有有”之前“有无”,“有无”而后“有有”。老子所说的“有”“无”,与庄子所说的“有有”“有无”,都不涉及具体事物,都只是抽象意义的存在,是纯存在,而不是物的存在。
《老子》第一章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按照《周易·序卦》的说法:“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天地还没有万物,“天地之始”,那是“无”;有天地之后,而万物始有,那是“有”。“有生于无”是老子的宇宙生成论,不是事物存在的本体论。河上公解释第四十章说:“万物皆从天地生,天地有形位,故言生于有。天地神明蜎飞蠕动,皆从道生,道无形,故言生于无也。”[④]在“有生于无”的命题中,“有”与“无”是正相反对的,不能说“有”是天地,而“无”则是道,道与天地并不是对应的关系。王弼解释第四十章说:“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⑤]“有之所始”,始于“无”,源于“无”。“以无为本”,“无”是“有”的本原或本源。[⑥]。
“有无相生”与“有生于无”,是两种形态的“有”“无”。“有无相生”言及事物世界的存在方式和存在样态。“有生于无”则论及宇宙万物的起源。两种不同形态的“有”“无”是同时存在的,但却存在于不同的视域,所以,“有无相生”与“有生于无”并不矛盾。[⑦]
客观意义的“无”,第三种形态是“无名无象”。《老子》第十四章曰: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⑧]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曒,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抟之不得”的“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也可以称为“无”。这种“无状无象”,并不是不存在,而是存在。这种“无”,并不与“有”相对,并不是一种事物的存在,也不是一种实体的存在,而是事物存在的本体。这一本体既不是事物,也不是“道”,它只是一种抽象,它的特点就是“无状无象”,就是无以名言,就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第四十一章)就是“大”,就是“无名”。
这种“无名”,就是贵无论所倡的“无”。何晏曰:“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事而为事,由无以成。夫道之而无语,名之而无名,视之而无形,听之而无声,则道之全焉。”[⑨]王弼曰:“万物虽贵,以无为用,不能舍无以为体。”(《老子》三十八章注)[⑩] “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也。”(《周易·复卦》注)[⑪]何晏所谓“恃无以生”,王弼所谓“不能舍无以为体”,以及“寂然至无是其本”,所言之“无”,就是老子所谓“无名”之“无”。这种“无”不是存在论意义的“无”,也不是宇宙论意义的“无”,而是本体论意义的“无”。[⑫]
主观意义上的“无”,其意是“不”。在老子哲学中,最重要的“无”,当然就是“无为”。除“无为”外,老子还讲了一系列的“无”。如:“无私”(第七章),“无尤”(第八章),“无离”(第十章),“无知”(第十章),“无身”(第十三章),“无忧”(第十九章),“无功”(第二十四章),“无辙迹”“无瑕谪”“无弃人”“无弃物”(第二十七章),“无败”“无执”“无失”(第二十九章),“无名”(第三十七章),“无德”(第三十八章,第七十九章),“无誉”(第三十九章),“无事”(第四十八章,第五十七章,第六十三章)“无心”(第四十九章),“无遗身殃”(第五十二章),“无欲”(第五十七章),“无不克”(五十九章),“无难”(第六十三章),“无败事”(第六十四章),“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第六十九章),“无知”(第七十章),“无狎”(第七十二章),“无厌”(第七十二章),“无以生为”(第七十五章),“无亲”(第七十九章)
这个“无”的系列,分为两种情况,一种只是事实描述,或者只是表述了一种结果,如:“无尤”“无离”“无忧”“无辙迹”“无瑕谪”“无败”“无失”“无遗身殃”“无不克”“无难”“无败事”等,虽然是一种人的行为,但这些“无”并不涉及意愿与态度,只是一种事实或结果的描述,还不是真正的主观意义上的“无”。“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虽然是一种主观上的行为,也有态度的成分,但只是一种具体的行为,普遍意义与理论意义不够。而“无私”“无事”“无心”“无欲”“无知”“无亲”“无执”“无名”“无功” “无誉”“无德”等,表达的是一种意愿与态度。这个系列的“无”,与“无为”一起,才是真正的主观意义上的“无”。“无私”“无事”“无心”“无知”“无名”“无功”“无誉”“无德”,就是“无为”,就是“无为”的具体化,就是“无为”的具体内容。“无为”是一总说,而“无心”“无名”等是分说。
老子“无为”之“无”,其意是“不”,是“没有”。这种“不”与“没有”,是一种轻松的心理态度或行为状态,而非一种紧张或强烈的心理态度或行为状态。“无心”就是无心,不是刻意做到无心,刻意的无心不是“无心”,还是有心。“无名”“无功”就是无名、无功,不是刻意要去名、去功,刻意去名、去功,是非名、非功,不是“无名”“无功”。
庄子讲的“无己”“无功”“无名”,也是这个意思。“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逍遥游》)“至人无己”,非是要做出一番以证明自己之“无己”;“神人无功”,非是要通过行动以表达“无功”;“圣人无名”,非是要去名、非名、害名,以成为“无名”。禅宗所讲的“无”,也是这个意思。惠能说:“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六祖坛经·定慧品》)“无念”不是念念于无念,“无相”不是下个心要做到无相,“无住”不是靠着意志力而做到无住。“无念”“无相”“无住”,只是一种轻松的心理状态。一位僧人问:“维摩经云:欲得净土,当净其心。云:何得净心?”慧海禅师答:“以毕竟净为净。”僧问:“何是毕竟净为净?”答:“无净,无无净,即是毕竟净。”问:“何是无净无无净?”答:“一切处无心,是净。得净之时,不得作净想,即是无净也。得无净时,亦不得作无净想,即是无无净也。”(慧海:《顿悟入道要门论》卷上)“处无心”,是无心于处“无心”,而不是念想着处“无心”。念想着处“无心”,永远都是有心。
相较于儒家,孔子讲的不是“无”,而是“毋”,是“勿”。无论是“毋友不如己者”(《论语·子罕》),还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还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毋”与“勿”,都是动态的、强烈的心理态度与心理欲求。这是一种积极的“作”与“为”,而非一种静态的心理态度或心理状态。这也正是儒道两家思想学说精神因素、精神面貌的不同。
“为”,本字作“爲”。《说文解字》曰:“母猴也,其为禽好爪,爪,母猴象也,下腹为母猴形。”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解释“下腹为母㺅形”:“腹当作复,上既从爪矣,其下又全象母猴头目身足之形也。”段氏解释准确。甲骨文、金文像手牵象,会劳作意。《尔雅·释言》曰:“作、造,为也。”本义是做事、作为、干、造。又引申为:当做、变成、替、被、是等,是汉字常见字,也是意义非常广泛的字。
“为”字在《老子》一书中共出现114次,大多都是作连接词或介词,如“为美”“为善”“为利”“为用”“为腹”“为目”“为文”“为天下式”等,这里的“为”不具有实际意义。作动词用,其义为“做”、为“作”、为“作为”,其正面意涵也不多。其中“为而不恃”出现四次(第二章,第十章,第五十一章,第七十七章),[⑬]“为而不争”出现一次(第八十一章),这是正面的肯定的说法。“为者”出现一次(第二十九章),其言曰:“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老子的态度是“不可为”,因为“为者败之”,这与老子“无为”的态度是一致的。“为之”出现了三次,均在第三十八章。其言曰:“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上仁”“上义”“上礼”,均是“为之”。老子并不否定仁、义、礼,但老子并不认为仁、义、礼是最好的状态,因为在仁义礼之上还有道、德。所以老子在上文之后,紧接着言曰:“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道、德是比仁、义、礼更高的层次。儒家倡导仁、义、礼,倡导仁、义、礼,需要“为之”;道家、老子则倡导、推崇道、德。而道、德,提倡“无为”。第三十八章“上仁”之前讲的是“上德”“下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德”“下德”的特点都是“无为”。儒家倡导仁、义、礼,仁、义、礼是“为之”;道家倡导道、德,而道、德是“无为”。道、德高于仁、义、礼,“无为”高于“为之”。这就是老子的态度,也是道家的态度。
二、为无为
“无为”一词在《老子》中一共出现了13次,分布在10章。分别是:第二章,第三章,第十章,第三十七章,第三十八章,第四十三章,第四十八章,第五十七章,第六十三章,第六十四章。
第二十九章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为”,也是“无为”。第三章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第六十四章讲:“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不敢为”,也是“无为”。第七十五章讲:“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无以生为”,也是“无为”。第二十九讲“不可为”,所以“不可”,定有其原因,因为“为者败之”。所以,“不可为”,甚至是“无为”强烈的表达方式。第三章及第六十四章讲“不敢为”,主要是一种态度,何以“不敢为”?因为要、因为应该“以辅万物之自然”,遵从自然、服从自然,则“不敢为”。所以,“不敢为”不仅是一种“无为”,而且有其客观之必须,以及主观之态度。第七十五章讲“无以生为”,是没有“以生为”。没有“以生为”,是事实上的“无为”。“无以生为”,是一种境况,是一种状态,并且是一种好的境况与状态,“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所以,“无以生为”,是一种状态上的“无为”,而且这种“无为”,定能带来好的结果。如此说来,《老子》有13章、17处讲到“无为”。“无为”是老子重要的思想学说。
何谓“无为”?《淮南子·脩务训》曰:“或曰无为者,寂然无声,漠然不动,引之不来,推之不往。如此者,乃得道之象。吾以为不然。”认为“无为”就是不做事,就是什么事都不做,显然不是老子之意。《淮南子》曰:
若吾所谓无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权自然之势,而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非谓其感而不应,攻而不动者。(《淮南子·脩务训》)
将“无为”解释为“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术”,在《老子》文本中找不到根据,《淮南子·原道训》更有言曰:“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所为。所谓无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谓无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虽然意思显明,但同样没有文本依据,这只是《淮南子》自己的意思,并不能代表老子。
如前所述,“无为”之“无”,不是“毋”,更不是“勿”,不是“不可”,不是“不要”,不是一种刚性的、强烈的说法,而是一种静态的、柔性的说法。但静态、柔性并不意味着无意识。“无为”表面上看是不做事,但此不做事并非消极的不做事,而是积极的不做事。“无为”不是含混的、无意识的不做事,而是清醒的、自觉的不做事,而是有心的不做事。
《老子》第二章讲:“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处无为之事”,并不是简单的无事,并不是简单的不做事,而是静观以待。静观不是无视,不是冷漠,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静观也是关注,甚至是热情。“处无为之事”,是“处”。“处”是“有”事,不是“无”事。“行不言之教”,是“行”,不是“无”行。“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是积极地不做事,不是消极地不做事。“万物作焉而不辞”,[⑭]“辞”,即司,即掌管、管制。[⑮]万物自由兴作,我则静以观之,不主宰事物,也不管制事物。
《老子》第三章讲:“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不尚”“不贵”“不见”的主语均是“君”。“尚”“贵”“见”,是“为”,是“做”,“不尚”“不贵”“不见”,是“无为”。但此“无为”不是什么也没有做,做的就是“不尚”“不贵”“不见”,做的就是“无为”。“不尚”,也是尚,尚的是“不尚”。“不贵”,也是贵,贵的是“不贵”。“不见”,也是见,见的是“不见”。“无为”也是为,为的是“无为”。“无为”为的是“无为”,老子将称之为“为无为”。“无为”在《老子》一书中出现了13次,而其中两次,老子将其称之为“为无为”,分别是第六章和第六十三章。
“为无为”,是说“为”了一个“无为”,这个“无为”,是有意识地“为”出来的。这就像沉默并非就是无言,弃权并非就是放弃权利。沉默也是“言”,言的就是一个“无言”。在他人言语之后保持沉默,在本该言语的时候保持沉默,这不仅是一种态度,更重要的是一种行为,这个行为就是“言无言”。在投票表决中,可以赞成,可以反对。赞成与反对,都是一种行为。但也可以弃权,弃权也是一种行为。不能说弃权不是行为,不能说弃权什么也没有做。其所做的就是“弃权”。一个人可以行动,可以不行动。动是“为”,不动是“无为”。但一分钟不动和一小时不动是有区别的。一分钟不动,是不动,是无意识的不动。一小时不动,不是不动,而是坚持不动。“坚持”是有意,不是无意。“坚持”不是“无为”,而是“为”。“坚持不动”,就是“为无为”。所以,《老子》第六十三章讲:“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为”的是一个“无为”,“事”的是一个“无事”,“味”的是一个“无味”。
当“无为”是清醒地、有意识地做出来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无为”。所以,“无为”准确地来讲,不是两个字,而是三个字,而是“为无为”。王雱曰:“为无为,非无为也,为在于无为而已,期于复性故也。”[⑯]“无为”不是简单的不做事,而是自觉的不做事,而是“为无为”。老子在第三章讲完“不尚”“不贵”“不见”之后,接着讲:“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虚”“实”“弱”“强”,皆是动词,皆是“为”,这些“为”与“不尚”“不贵”“不见”联结在一起,构成一种氛围,构成一种“为”,成为“为无为”。王弼曰:“以无为为居,以不言为教,以恬淡为味,治之极也。”[⑰]治国如此,治身也是如此。
三、无为而无不为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而“为无为”,其结果会如何?老子说:“无为而无不为”。“无不为”,是说没有什么做不好,一切都会有一个好结果。“无为而无不为”,在《老子》一书中出现了两次,一次是第三十七章,一次是第四十八章。
第三十七章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吴澄解释说:“虽一无所为,而于所当为之事,无一不为也。”[⑱]“一无所为”,是“无为”;“无一不为”,是“无不为”。第四十八章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王弼解释说:“有为则有所失,故无为乃无所不为也。”[⑲]“无为”与“无不为”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在第三十七章和第四十八章并没有明显表示,但在《老子》的其他章节,虽然没有“无为而无不为”这样的字,但表达的也是“无为而无不为”的意思,并且明确表达了“无为”与“无不为”之间的关系。
《老子》第二十二章曰:
曲则全,枉则正;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曲则全,枉则正”,这是很多人都明白的道理,甚至是古代流传下来的谚语。由这一普遍认知,老子进而指出:圣人应该“抱一”,以为“天下式”。何谓“一”?“一”在老子哲学中有不同的意涵。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之“一”,第三十九章“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之“一”,以及第二十二章“抱一”之“一”,此三个“一”,其意不同。“道生一”之“一”,是道的衍生;“得一”之“一”,是道的别称;而“抱一”之“一”,是专一、纯一之“一”。抱是守持,是执,[⑳]“抱一”即是坚定而自觉地守持着专一的、无意向的立场与态度。陈景元认为,“抱一”就是“为无为”。“何以谓一,为无为也。”[21]“抱一”“为无为”,这是“圣人”,也就是最高统治者应该具有的立场与态度,[22]并由此而为天下百姓树立一种榜样,“为天下式”。“抱一”而“为无为”应当如何?老子说,应当“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亦即不自以为是。“抱一”而不自以为是,就会有一个好结果。“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明”“彰”“长”“有功”,是好结果,而此好结果,正来自于“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抱一”而“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是“无为”,而“明”“彰”“长”“有功”,是“无不为”。老子的结论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不争”是“无为”,“莫能与之争”是“无不为”。“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与“明”“彰”“长”“有功”之间有“故”,“不争”与“莫能与之争”之间有“故”,“无为”与“无不为”之间有“故”,“故”表示两者之间有因果关系,“无为”与“无不为”之间的关系是因果关系,“无为”带来的结果是“无不为”。
《老子》第三十四章曰:“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不自为大”,是不自以是,是没有用心,没有用意,是“无为”;“故能成其大”,是“无不为”,是结果。“无不为”的结果正来自于“无为”。第五十九章曰:“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这里的“我”,是圣人,也就是最高统治者。陈景元曰:“我者,治世之君自称也。”[23]治世之君“无为”“好静”“无事”“无欲”,这是“无为”;而民众则“自化”“自正”“自富”“自朴”,这是“无不为”。君之“无为”,带来的是民众“自化”“自正”“自富”“自朴”的好局面,这是“无不为”,是好结果。“我无为而民自化”,其意与第三十七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之意思完全一致。“侯王”是君的具体化,当然,“侯王”与“圣人”还有区别。“圣人”一般指最高统治者,而“侯王”则主要是指各个诸侯国的统治者。老子说,“侯王”如果能守持“无为而无不为”的原则,那么,百姓将会自我顺化。这里“万物将自化”的“万物”,是老百姓的意思。蒋锡昌曰:“《老子》书中所谓‘万物’,多指人民而言,以人为万物之主也。”[24]凡是与侯王对应的“万物”,都是民众的意思。第二章“万物作焉而不辞”的“万物”,第三十二章“侯王若能守之,万物皆自宾”的“万物”,第三十七章“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的“万物”,其意均是民众的意思。
《老子》第七章曰:“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也,故能成其私。”“后其身”,是将个人的利益置于百姓之后;“外其身”,是将个人利益置之度外。“身先”,是受到百姓的拥戴;“身存”,是作为领袖的身份得以保存。河上公说:“先人而后己,天下敬之,先以为长。薄己而厚人,百姓爱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佑之若赤子,故身常存也。”[25]“圣人”(即最高统治者)“后其身”“外其向”,这是其“无为”,而由此自己作为领袖的身份得以保存,这是“无不为”。“无不为”是“无为”的结果。“后其身”“外其身”,这是“圣人”的“无私”,“非以其无私也,故能成其私。”“圣人”的“无私”,成就了他的“私”。这里前后两个“私”,其意有所不同,第一个“私”是普通用法,是私心、私欲;第二个“私”,却不是私心、私欲,而是“个体的他自己”,而是“他这个人”。正因为“圣人”无私,才成就了“圣人”的名号。“圣人”“后其身”“外其身”,是真诚而非虚假的。第六十六章曰:“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圣人欲上民”“欲先民”,即欲成为民众领袖,“必以言下之”,即保持谦恭的态度;“必以身后之”,即将自己个人的利益置于百姓之后。如此,才会受到百姓的拥戴,“天下乐推而不厌”;如此,他虽身处民众之上,民众并不感到沉重,“处上而民不重”;虽身处民众之前,民众并不曾感到危害,“处前而民不害”。“民不重”“民不害”的前提是“圣人”无私。第四十九章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26]“圣人”“以百姓心为心”,是“圣人”“无私”的表现。第八十一章曰:“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圣人”“不积”,不聚积财富,也是“圣人”“无私”的表现。薛蕙说:“夫圣人之无私,初非有欲成其私之心也。然而私以之成,此自然之道耳。如欲成其私,即有私也。未有有私而能成其私者也。程子有云:老子之言,窃弄阖辟者也。予尝以其言为然,乃今观之,殆不然矣。如此章者,苟不深原其意,亦正如程子之所诃矣。然要其归,乃在于无私。夫无私者,岂窃弄阖辟之谓哉!”[27]薛氏之言甚是。
“无为”就是无为,就是“无私”“无事”“无心”“无欲”“无知”“无亲”“无执”“无名”“无功”“无誉”“无德”,而不是处心积虑,不是精心盘算。“无为”不是手段,“无不为”不是目的,不是要通过“无为”而达到“无不为”。“无为”本身不是为了什么,“无为”只是无为。“无心”“无欲”只是无心、无欲,如果有些许想法,即不是“无心”“无欲”,即不是“无为”,而是有为;“无名”“无功”就是彻底打消功名的观念,而不是想着依靠“无名”“无功”而获得功名。
将“无不为”当成目的的人,大都持一种“阴谋”论的观点。认为“无为而无不为”是表面上什么也不做,但内心里做着种种的计较。程颢认为:“《老子》之言,窃弄阖辟者也。”[28]钱穆说:“故曰无为而无不为,后其身而身先;又曰夫惟弗居,是以不去。此乃完全在人事利害得失上着眼,完全在应付权谋上打算也。”[29]又说:“必至老子,乃始转尚实际功利,重权术,迹近欺诈,彼乃把握自然而玩弄之于股掌之上,伪装若无为,而其内心蓄意,则欲无不为。”[30] 以“阴谋”论解“无为而无不为”,大多是对道家抱有深刻偏见的人,或是对道家之学一知半解的人。如前所述,“无为”不是一个单独的语汇,而是与“无心”“无欲”等联结在一起,从而成为一个系列。“无心”“无欲”方是“无为”,动心动念岂是“无为”;“无功”“无名”方是“无为”,内心总是想着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岂是“无为”。“无为”只是无为,不是为了什么,“无不为”只是一个结果,这个结果并不是“无为”所考虑、所在意的。在老子思想中,“无不为”并非目的而是结果。目的是预先具有的期望,是行动的动力,结果则是不期然而然所达到的效果。因为某种期望而采取行动,采取某种行动(或不采取行动)而有某种结果,此二者之间是有很大分别的。
其实,老子强调的并不是“无为而无不为”,老子强调的是“无为而无以为”。
四、无为而无以为
老子哲学所追求的并不是“无为而无不为”,而是“无为而无以为”。在老子看来,精神的最高境界并不是“为无为”,而是“无为而无以为”。
《老子》第三十八章曰: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31]下德无为而有以为。[32]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
“上德不德”,“上德”,道德的最高境界,德性圆满;“不德”,不自以为有德,不以有德自居。真正德性圆满的人,并不以有德自居。因其不以有德自居,“是以有德”,所以,才是真正有德之人。“下德不失德”,“下德”,并非道德低下,而是相对与“上德”而言。“不失德”,不损失道德,不做不该做的事。“是以无德”,“无德”不是没有德,而是相对与“上德”之德性圆满,而不再圆满,而有了欠缺。“不失德”,不做不该的事,是因为有了分别心。有了分别心,就不再圆满,“无德”的意思是德性不再圆满。林希逸曰:“不失德者,执而未化也。执而未化,则未可以为有德,故曰无德。”[33] 以“执而未化”解“不失德”,似无据;以为“无德”就是“未可以有德”,与下文之“失德而后仁”意更不合。因为在老子的思想系统中,“下德”是高于“上仁”的。
“上德”“下德”的共同性是“无为”;“上仁”“上义”的共同性是“为之”。这里,“无为”与“为之”是相对而言的。“无为”是道家的态度与作风,“为之”是儒家的态度与作风。“为之”更准确、更具体的意思是“做该做的”;“无为”更准确、更具体的意思是“不做不该做的”。“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以”,是原由、缘故。《诗经·邶风》云:“何其久也?必有以也。”“无以为”“有以为”之“以”,由原由引伸为有心。林希逸曰:“以者,有心也。无以为,是无心而为之也。”[34]
“上德无为”,“上德”不做不该做的。但不做不该做的,是自然而然的,是没有原由,没有用心的,或者说是理所当然的。此谓“无为而无以为”。比如:不损人利己,不损公肥私。当人问起:“为什么不损人利己”?在这些人看来,不损人利己是理所当然的,而损人利己则是不可理解的。当别人认为其不损人利己是一种高尚的行为时,他反而认为这完全是正常的行为,与道德无关,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不做不该做的事,并且不认为不做不该做的事,是有德的表现,这就是所谓的“上德不德”。所以,“上德不德”的准确意思,就是“上德无为而无以为”。
“下德”也是“无为”,也是不做不该做的事。但“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他清楚地知道为什么不能做不该做的事,他认为做不该做的事是不道德的,是应该受到谴责的,他知道做了不该做的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担心、害怕这种后果。因为明白做不该做的是不道德的,因为担心、害怕这种后果,而提醒自己不能做不该做的事。他之所以不做不该做的事,是因为他有清醒的意识,是因为他有心理准备,是因为他有心。这就是所谓的“有以为”,这就是所谓的“下德不失德”,他清醒、明白地做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但“下德”的“有以为”,只是清醒地知道为什么不能做不该的事,而不是处心积虑地不做不该做的事,而不是想要通过不做不该做的事,而证明什么,而得到什么。“有以为”的“以”,是“有心”,而不是“用心”。
“上仁”不是“无为”而是“为之”。但其“为之”,即做该做的事,是完全自然而然的,而非为了某种目的,而非出于某种用心,更不是为了求得什么。就如孟子所讲的:“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孟子·公孙丑上》)救助一位将要落井的孺子,是理所当然的、自然而然的,是不假思索的。这是“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也是“为之”,这是“上义”与“上仁”的相同性,但“上仁”为之是没有用心,自然而然,而“上义”“为之”是有心,也清楚事件可能带来的后果。这叫“为之而有以为”。
在老子的思想系统中,“上德无为而无以为”,是最高的境界。为什么“上德无为而无以为”高于“上仁为之而无以为”?救助一位将要落井的孺子,并且是不假任何思索地去救助,是每个人都应该具有的行为,所以,孟子用了“乍见”“皆有”来表达。而一个人在捡到巨款这件事上毫不动心,不管是1万,还是10万,都不动心;也不去想失主是有钱人还是普通人,也不是因为担心失主担心而起善念,只是平静地、心如止水地等着失主,从没有过将失物居为己有的想法,这种思想境界无疑要比救助孺子更高。这种思想境界就是“无为而无以为”的境界。
老子真正推崇的不是“无为而无不为”,而是“无为而无以为”。“无为而无以为”是最高的德,是“上德”;“无为而无不为”,只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
五、自然与无为
老子讲“无为”,老子也讲“自然”,“自然”与“无为”是何关系?
“自然”之“自”,是象形字,取像于鼻的外形,本义是人的鼻子。“自”相对于“他”,与“他”是相反词。“自然”有别于“他然”,“他然”是外力所使然,“自然”,却是自己使自己如此。但“自己如此”并不等于“自然”。受外力所驱使,是“他然”,不是“自然”;受内力所驱使,是“自是”,也不是“自然”。在《老子》文本中,“自是”“自伐”“自矜”不仅不是“自然”,并且恰恰是“自然”的反面。而“自化”“自正”“自富”“自朴”,虽然具有正面意涵,但同样不是“自然”。“自然”是“自其所然”,不是“自其所是”。“然”的本义是燃烧,引伸为“如此这般”。“然”是没有意向性的、本来如此的;“是”则是有意向性的、执意如此的。“自”不是“我”,“我”所突出的是个体主体性、精神性的因素,“自”则更强调和突出个体客观的天生如此的性质。“‘自然’有两层排斥性意涵,一是排斥‘他然’,即排斥外在力量的强迫:二是排斥‘我然’、‘自是’,即排斥内在力量、自我意愿的驱使。”[35]每个物有每个物的“自”,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自”,故每个物有每个物的“自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自然”。“鹰击长空”,是鹰的“自然”;“鱼翔浅底”,是鱼的“自然”。开朗是开朗人的“自然”,寡言是寡言人的“自然”。开朗之人强制不语,寡言之人故作开朗,都是“作”,都是不“自然”。
“自然”在《老子》一书共出现了5次。第十七章曰:“百姓皆谓我自然”。第二十三章曰:“希言自然”。第二十五章曰:“道法自然”。第五十一章曰:“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第六十四章曰:“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有人认为,“自然”与“无为”分属于不同的主体。道——“无为”,万物——“自然”;圣人——“无为”,百姓——“自然”。[36]并且,两者之间存在因果关系,即:万物的“自然”源于道的“无为”,百姓的“自然”源于圣人的“无为”。道“无为”,万物才“自然”;圣人“无为”,百姓才“自然”。[37] 这一讲法是有问题的。道本来就自然,“道法自然”,是道以“自然”为法,道本来只是“自然”。“道法自然”的真实意涵就是“道自然”。[38]第三十七章所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只是一个拟人的说法。对于人而言,才有“有为”“无为”的说法,“有为”是有意作为,“无为”是有意不作为。“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第二十一章)从本原论上讲,道是绝对存在,不生不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第四十二章)从生成论上讲,“道生一”,无意、无欲,无所谓“有为”“无为”。道“惟恍惟惚”,是道之“自然”;“道生一”,亦是道之“自然”。第五十一章说: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
“道”生物,但“道”之生物,是“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此即是“道”之 “自然”。河上公曰:“道一不命召万物,而常自然应之如影响。”[39]林希逸说:“莫之命者,犹曰莫之为而为也,非有所使然,则为常自然矣。”[40]“道”生物,并非“使然”,并非“命”物,而是“常自然”。
就“圣人”而言,当然可以“无为”,但也可以“自然”,不能说“圣人”只会“无为”而不会“自然”。第三章之“不尚”“不贵”“不见”,是“为无为”,是“无为”。而第二章之“生而不有”则不是“无为”。第二章曰:“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有“生”,有“为”,有“功”,生、为、功,都不是“无为”,但也不能说是“有为”,因为其“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圣人”之治国,就当如此,而且本来就该如此,这种“如此”,就是“自然”。第二章虽然没有出现“自然”一词,但“圣人”之所作所为,就是“自然”;虽然出现了“无为”,但因为是“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却不是“无为”,而是“自然”。王弼正是以“自然”来解释此章:“自然已足,为则败也。智慧自备,为则伪也。因物而用,功自彼成,故不居也。”[41]统治者不当“为”,“为则败也”,“为”则不“自然”。李荣解释说:“四民各安其业,万物不失其真,任化自然,无所辞谢。”[42]“圣人处无为之事”,表面上看是“无为”,其实则是“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其实则是“任化自然”。“圣人”“自然”,亦“任”万物、万民之“自然”。“圣人”不是以“无为”为法,而是以“自然”为法。
《老子》第五章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里虽然没有“自然”二字,但讲的还是“自然”。“天地不仁”,是天地“自然”;“圣人不仁”,是圣人“自然”。河上公说:“天地施化,不以仁恩,任自然。……圣人爱养万民,不以仁恩,法天地之行自然。”[43]天地本“自然”,“圣人”法天地,亦应“自然”。王弼说:“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44]道“自然”,天地“自然”,圣人法道、法天地,也应该“自然”。
《老子》第六十四章说:“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圣人”之所以“不敢为”,是因为“为”则不“自然”。林希逸曰:“圣人惟其如此,于事事皆有不敢为之心,而后可以辅万物之自然。”[45]“圣人”治国,可以“无为”,也应当“无为”,但“无为”是从属于“自然”的。
“自然”高于“无为”,“无为”从属于“自然”。“无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更清楚地表现在第三十八章。“上德不德”,是不以有德自居,不以有德自居,是德性圆满的表现,而德性圆满的表现,就在于“无为而无以为”,就在于其“无为”完全出于“无心”,完全是自然而然的,而此就是老子所谓的“自然”。所以,“上德不德”,就是“自然”;“上德无为而无以为”,就是“自然”。“不德”与“无为而无以为”,意思是相通的,或者是相一致的,因为这正是“自然”的表现。而“下德不失德”,是不做不该做的;“下德无为而有以为”,是有意识地不做不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并且是自觉地、有意识地不做不该做的,这就是“为无为”,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无为”。“上德”是“自然”,“下德”是“无为”。“上德”高于“下德”,“自然”高于“无为”,这就是老子的思想逻辑。
第三十八讲完“上德”“下德”“上仁”“上义”“上礼”之后,紧接着言曰:“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仁、义、礼分别对应的是前文的“上仁”“上义”“上礼”,而前文并没有提及“道”,前文只言及“上德”“下德”。原来,“上德”就是道,“下德”就是德。“上德”之“不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正是有道的表现,而有道的表现就是“自然”。“下德”之“不失德”,“下德无为而有以为”,是有德的表现,而有德的表现就是“无为”。[46]“上德”高于“下德”,道高于德,故“失道而后德”。“上德”是“自然”的表现,“上德”是道;“下德”是“无为”的表现,“下德”就是德。道与“自然”紧密关联,德与“无为”紧密关联,这是老子思想的内在逻辑。道与“自然”,不仅关乎人类,而且关系到天地间所有的事事物物。万事万物都有道,万事万物都“自然”。人当然也有道,人本来也“自然”,但是“大道甚夷,而人好径”(《老子》第五十三章),人因为私欲而背离了道。“失道而后德”,失道不得不讲德。“德”所强调的是“不失德”,是不做不该做的,[47]并且是清楚、明白、自觉地不做不该做的。有心而自觉地不做不该做的,就是“无为而有以为”,就是“为无为”。“为无为”,才是真正意义的“无为”。只有人才有“失道”的问题,草木、禽兽不存在“失道”的问题;只有人才有德不德的问题,草木、禽兽不存在德不德的问题;只有人才有“有为”“无为”的问题,草木、禽兽不存在“有为”“无为”的问题。“自然”与“道”关联,“无为”与“德”关联;道与“自然”,关乎天下万物(包括人),德与“无为”,只关乎人。只能说:“自然”之道,“无为”之德;而不能说:自然无为之道,或自然无为之德。道与德,分属两个界域;“自然”与“无为”,分属两个层面。
“无为”在老子以至于道家哲学中,是一个重要的观念,它与人相关,与德相关,与“自然”相关。但毕竟,“无为”不是与道从属的观念,“无为”从属于德。老子哲学中最高级别的观念,肯定还是道。德是道在人身上的落实。老子哲学最强调的还是道、德。老子讲“无为”,是为了说明德,不能离开德而讲“无为”。
罗安宪,韩国色情-色情电影韩国 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刊于《现代哲学》2025年第3期,注释从略。
基金项目: 本文受到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先秦道家身体观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诠释研究”(项目编号:24ZXA001)的资助。